简介
钱谦益（1582年10月22日－1664年6月17日），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东涧遗老，江苏常熟人。他是明末清初中国文坛公认的领袖人物，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探花及第，明末官至礼部尚书。清军南下时，钱谦益作为南明弘光政权重臣开城降清，其“贰臣”身份成为其人生重大污点和后世争议焦点。尽管政治气节备受指摘，但其在文学、学术上的成就斐然卓著。他集诗人、散文家、学者于一身，既是明代文学复古主义的总结者和有力批判者，也是开启清代诗风的关键人物，与吴伟业、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他学识渊博，藏书宏富（绛云楼冠绝东南，惜后毁于火），毕生著述丰厚，尤其在诗学理论、诗歌创作、散文、文献学（《列朝诗集》及其《小传》）等领域贡献巨大，影响力深远。其人生充满复杂性和悲剧性，在辉煌的文学成就与沉重的政治失节之间，构成了明清鼎革之际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矛盾身影。
人物生平
- 家世与早年（1582-1610）：
- 钱谦益生於江苏常熟名门望族。自幼聪颖好学，博览群书，打下了深厚的学问基础。曾师从东林领袖顾宪成学习经史。
- 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时年二十八岁的钱谦益考中一甲第三名进士（探花），授翰林院编修，踏上仕途。同年，因其父钱世扬去世，按制回乡守丧三年。
- 仕途浮沉与东林党争（1613-1628）：
- 服丧期满后回朝复职。由于其才学声望及师承关系，迅速卷入晚明激烈的党争漩涡，成为东林党核心成员。
- 万历末年（约1620年）因党争受挫，一度告假还乡。
- 天启元年（1621年）再度被起用，任詹事府少詹事，参与纂修《神宗实录》。
- 天启四年（1624年），阉党首领魏忠贤开始大规模迫害东林党人。天启五年（1625年），钱谦益被阉党利用陈年旧案（浙江乡试舞弊案）罗织罪名，革职（削籍）回乡。这是他第一次重大政治挫折。
- 崇祯朝起落与林下生涯（1628-1644）：
- 崇祯帝即位后清除阉党。崇祯元年（1628年），钱谦益以其资望被推举入阁，成为宰相的有力竞争者。
- “枚卜案”与仕途终结： 政敌温体仁、周延儒为阻止其入阁，重提已了结的浙江乡试旧案并诬其舞弊。此案在朝廷掀起巨大波澜，崇祯帝偏信政敌，钱谦益不仅未能入阁，反而被革职下狱。虽后来获释，但彻底断绝了在崇祯朝重返政治中心的道路。自此，他长期退居乡里。
- 学术与文坛活动： 在家乡常熟，钱谦益筑拂水山庄（晚年另建藏书楼绛云楼），潜心于讲学、著述、藏书（其绛云楼藏书之富、之精，冠绝江南）。他广泛交游名士（如程嘉燧），聚众讲学谈艺，影响力在士林中依然如日中天。他系统地总结和猛烈抨击明代前后七子的复古拟古流弊，提出“返经正学”、“诗有本”等理论主张，强调诗歌应抒发性情、根植深厚学问并反映世运变化，为扭转明代诗风、开启清诗新貌做了重要的理论准备。这一时期他创作了大量诗文作品。
- 南明弘光朝廷与降清（1644-1645）：
- 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帝自缢。同年五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建立南明弘光政权。
- 凭借其文名和朝野声望，钱谦益被起用为礼部尚书，位居宰辅之列。然而，面对清军压境、危如累卵的局势，作为朝廷重臣的钱谦益在内政外交上并无良策：他主张联结桀骜不驯的军阀左良玉，被认为加剧了南明内部矛盾；对外则倾向于向清廷妥协（“抚”）。
- 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1645年）五月，清军多铎部兵临南京城下，弘光帝弃城逃亡。钱谦益作为留守大臣，与大学士王铎、忻城伯赵之龙等率官员献城投降。据传，他曾劝侍妾柳如是投水殉国未果。这一降清之举成为其一生无法抹去的污点。
- 降清后的屈辱与秘密反清（1645-1654）：
- 降清后，清廷授其礼部侍郎兼管秘书院事，充《明史》副总裁。但这短暂的“新朝”官职并未给他带来荣耀，反而带来深重的精神屈辱。
- 归隐与秘密活动： 深感“贰臣”骂名，钱谦益不久便以病为由辞官，于顺治三年（1646年）六月南归常熟。然而，归乡后的他并未消沉隐居，而是冒着巨大风险，积极投入到秘密的抗清事业中。他倾尽家财，利用其旧日声望和关系网络，广泛联络东南（如浙江鲁王政权、舟山张名振张煌言）、福建（郑成功）以及西南（永历帝朝廷及其部将李定国、孙可望）等各地的抗清力量，为之出谋划策、传递情报、输送物资、募集军饷。柳如是成为他最坚定的支持者和参与者。
- 郑成功北伐： 顺治十六年（1659年），郑成功、张煌言联兵大举北伐，一度兵围南京城。年近八十的钱谦益闻讯极为振奋，当即创作了著名的《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等组诗（后编入《投笔集》），热情讴歌，极尽期待。郑军最终功败垂成，钱谦益又陷入极度的绝望和痛苦。这些秘密抗清活动贯穿了他降清后的近二十年生涯。
- 晚年著述与凄凉谢幕（1654-1664）：
- 顺治七年（1650年）冬，一场大火将其毕生心血所聚的绛云楼及楼内数万卷珍稀藏书付之一炬，这对其精神和学术上的打击堪称毁灭性。
- 晚年家道中落，生活窘迫，但他仍坚持著述。
- 康熙三年（1664年）五月，钱谦益病逝于常熟，享年83岁。
- 其身后境况凄凉：受清朝对“贰臣”葬制的限制，其墓仅高三尺，墓碑上亦无法镌刻其明朝官职，仅刻“东涧老人之墓”。时人及后世对其评价褒贬不一，争议极大。
- 与柳如是：崇祯十四年（1641年），59岁的钱谦益不顾世俗非议，以匹嫡之礼迎娶时年23岁的才妓柳如是（河东君），此事轰动一时。柳如是才华横溢，见识高远且深具气节。在南京城破时，她曾力劝钱谦益投水殉国；在钱谦益降清归乡后，她更是其秘密抗清活动的坚定支持者和得力助手。二人的关系超越了普通的夫妻情爱，深刻地卷入了国仇家恨与士人节操的文化语境之中，成为明末清初一段跌宕传奇。
主要成就
- 诗学理论与诗风变革：
- 理论批判与建树：
- 清算复古流弊： 钱谦益是明代前后七子复古模拟风气的终结者。他猛烈抨击其“学古而赝”（剽窃模拟）、“师心而妄”（空疏无学）之弊，认为这是诗道衰微的根源。
- 确立“诗有本”说： 核心理论为“诗有本”，强调诗歌必须有所本源。这“本”包含三个层面：深厚的学问（经史根柢，即“通经汲古”）；真实的生活体验与深沉的情感（“性情”、“遭际”）；所处的时代现实与气运（“世运”）。主张以学问涵养性情，使性情升华；从丰富的学识阅历中自然流露真情，并反映时代脉搏。
- 倡导“灵心、世运、学问”结合： 系统提出优秀诗歌应具备“灵心”（才情和感悟力）、“世运”（时代和社会环境）、“学问”（学识积累）三者融通兼备的条件。
- 转益多师与唐宋并尊： 他反对拘泥一派一时，主张广泛学习古人精华，尤其推崇杜甫、韩愈、苏轼、陆游等大家，对宋诗的价值给予高度肯定。这种观念扭转了明代独尊盛唐的风气，开启了清代宋诗运动之门。
- 影响深远： 他的理论有力冲击了明末竟陵派的幽僻奇诡和公安派的俚俗浮浅，为清诗的重学问、重实学、重性情、关注现实的风气树立了理论先导。
- 诗歌创作实践：
- 风格演变： 早期作品（多收于《初学集》）受七子影响尚存，但已显开阔雄肆之气。
- 代表杰作：
- 《有学集》： 收录入清后至绛云楼焚毁前的作品。内容包罗广泛：隐居生活的吟咏、师友酬唱、深沉的家国兴亡之痛、历史反思以及对反清事业的隐晦寄托。诗艺臻于成熟，风格沉郁悲凉，感慨苍茫，典故运用精当贴切，技巧炉火纯青。代表作如《西湖杂感》等。
- 《投笔集》： 晚年（主要在郑成功北伐前后）呕心沥血之作，堪称其文学创作的巅峰和压卷之作。全篇为大型组诗，步和杜甫《秋兴八首》的韵脚，共计十三叠，一百零四首。情感极其复杂浓烈，将亡国的巨恸、身为贰臣的羞惭悔恨、对反清事业寄予的巨大希望与随之破灭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部情感跌宕起伏的个人心灵痛史与时代悲剧史诗。其情感的真诚炽烈、历史的深度、艺术的浑融沉雄，在清代诗坛罕有其匹。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对其进行了深湛解读。
- 理论批判与建树：
- 散文成就：
- 位列“江左三大家”，代表清初散文最高水平之一。
- 风格特征： 才气纵横，学识宏富，格局开阔。文章气势磅礴，结构宏大严谨。善于运用骈散结合的语言，典故精熟贴切，论述逻辑严密，抒情真挚感人，叙事生动流畅。
- 代表作： 涵盖传状（如《徐霞客传》）、序跋、书信、碑铭、史论等多种文体。其《列朝诗集小传》中的篇目本身就是精粹的散文和史论结合体。
- 文献学与史学贡献：
- 《列朝诗集》及其《小传》： 这是钱谦益在文献学、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领域留下的不朽巨著。
- 仿效元好问《中州集》体例，选录了明代近两千位诗人的作品。
- 《列朝诗集小传》价值尤高： 他倾注极大心力为入选诗人撰写的小传，远超越简单的生平介绍，是其学术理念和文学史观的集中体现。
- 特色与贡献： 小传不仅提供了极为详实的明代诗人传记史料、师承交游、诗作特色，更是精彩的评论性散文。钱谦益在此以史家眼光评骘诗人得失，勾勒明代诗坛演变脉络，将诗人创作与其生平遭际、时代背景紧密联系进行批评。其中蕴含了对明代政治变迁、社会思潮、文学流变的深刻洞见，是研究明代文学史、文化史、思想史不可替代的宝库。
- 史学活动： 虽曾参与清初《明史》纂修但因故未成，但他丰富的学识、精审的史识以及家藏的大量史料，对后来官修《明史》亦有贡献。其文章中的史论亦彰显其深厚史学素养。
- 藏书功绩： 其绛云楼藏书之富之精，名冠海内，尤以宋元古籍珍本著称，被誉为“东南文献之归”。顺治七年的火灾虽使这批文化瑰宝灰飞烟灭（史称“江左图书之一厄”），但其购求、整理、研究的过程，对江南学术风气的推动和保存文化典籍的意识有重要影响。
- 《列朝诗集》及其《小传》： 这是钱谦益在文献学、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领域留下的不朽巨著。
评价
- 陈寅恪（现代史学大师）： “牧斋之诗，为清代第一。” （引自《柳如是别传》手稿）陈寅恪在其巨著《柳如是别传》中对钱谦益的诗歌，尤其《投笔集》中所蕴含的复杂情感与历史深度进行了极其详尽的考释和高度推崇，视其为记录易代之际士人心灵史的最高艺术表现。
- 《清史稿·文苑传》： “至谦益，则于诗法具正法眼藏，取径独高。海内宗之，为骚坛盟主。其才大学博，主持东南坛坫，为明清两代诗派一大关键。” 充分肯定了钱谦益在诗学理论上的卓识（“正法眼藏”）及其作为诗坛盟主的领导地位和承前启后的关键作用。
- 黄宗羲（清初思想家、学者，钱谦益门生）： “嗟乎！牧斋既没，文章之道亦亡矣。” 虽为弟子之哀词，也可见当时对钱谦益作为文坛宗主地位和文统传承重要性的认可。
- 顾炎武（清初大儒，遗民领袖）： 虽痛斥其失节，但在文学上亦承认钱谦益的领袖地位和才能。《顾亭林诗文集》中有“牧斋博学工文，长于诗学，一时推为巨擘”、“牧斋之于文也，可谓雄矣”等评语（需注意顾氏对钱人格的严厉批评是主流）。
- 朱彝尊（清初著名文学家）： “明万历时，诗道冗杂。牧斋起而力振之，截断众流，遂为大宗。”（《明诗综》序意）明确指出了钱谦益对矫正万历年间诗坛流弊、开创一代新风的决定性作用。
- 全祖望（清中期史学家）： 在《梨洲先生〈思旧录〉序》中提到当时有“虞山（钱谦益）、姚江（黄宗羲）两大派”的说法，说明钱谦益及其影响下的“虞山诗派”是清初影响极大的文学流派之一。
钱谦益的人生是一曲才华与功名欲、辉煌成就相交织的矛盾悲歌。在文学领域，他是当之无愧的巨匠宗师：他的诗学理论终结了明代模拟的迷雾，开辟了清代诗坛重学养、尊唐宋、关怀现实的新路径；他的诗歌创作，特别是《投笔集》，以其情感的深度、历史的广度和艺术的强度，树立了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他的散文气势雄浑，学识淹博；他在文献学上的不朽贡献《列朝诗集》及《小传》，成为后世研究明代文学的基石。尽管其政治上的失足铸就了千古遗恨，使其永远背负“贰臣”的印记，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贡献，却如“东南文献之归”的绛云楼之火，虽焚毁，然光芒和影响远未被抹去。理解和评价钱谦益，必须同时容纳其照亮时代的文学星光与投下的道德阴影，他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深刻、复杂、无法绕过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