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沈德潜(1673年12月24日-1769年10月6日),字碻(què)士,号归愚,江苏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他是清代中叶乾嘉时期最具官方影响力的诗人和诗歌理论家,乾隆朝文坛的领袖人物之一,其地位与方苞在古文领域的“桐城派”类似。沈德潜以“格调说”为诗学核心,试图修正王士禛“神韵说”的空灵倾向,提倡恢复儒家诗歌传统,注重诗歌的教化作用和社会功能。在创作上,他宗法盛唐,尤其推崇杜甫,其诗风温和敦厚、中正平和,多歌功颂德及应制唱酬之作,虽工稳妥帖却缺乏深刻个性与震撼力量,典型代表了乾隆盛世的“台阁体”诗风。其毕生成就的巅峰与荣辱皆系于乾隆皇帝:他以67岁高龄考中进士,深得乾隆帝赏识,被尊为“殿上君臣,诗间宾友”,晚年官至礼部侍郎、加礼部尚书衔、太子太傅,死后获封三代、赐谥文慤(què),极尽尊荣;然而身后却因卷入徐述夔《一柱楼诗》文字狱(1778年),被乾隆帝追责,削去所有追赠官爵、谥号,扑毁墓碑,经历了从云端跌落的戏剧性命运。尽管创作成就有限,但沈德潜通过编选《古诗源》、《唐诗别裁集》、《明诗别裁集》、《国朝诗别裁集》(即《清诗别裁集》)等极具影响力的诗歌选集,确立了一套正统的诗学评价体系,对乾嘉诗坛乃至后世诗歌教育影响极其深远,是清代诗学史上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
人物生平
- 寒窗苦读与九试不第(1673-1739):
- 生于吴县一个清贫的书香门第。自幼聪慧,受其师叶燮(著名诗论家)诗学思想影响颇深。热衷科举,刻苦攻读经史,文才早著。
- 然而,他的科举之路异常坎坷。从22岁参加乡试起,历经九次乡试(省考)均未中举。漫长的60年(1673-1739)里,他一面以坐馆教书为生(“授徒里中”),饱尝艰辛;一面潜心研究诗词创作,打下了深厚的学养和诗学理论基础。虽然仕途无望,但其诗名在江南文人圈中逐渐传开,成为了江南老名士的代表。
- 这段时期,他结交了许多江南文人(如顾诒禄、盛锦、陈祖范等),创作了大量表现个人生活、自然风光及底层艰辛的诗作(虽后期删改颇多),思想上崇尚儒家诗教,酝酿形成其“格调说”的基本主张。
- 暮年登第与“诗坛耆宿”(1739-1740):
- 乾隆三年(1738年),沈德潜66岁,在朝廷特开的“博学鸿词科”中再次应试落第。
- 然而,命运的转折点在次年到来。乾隆四年(1739年),已67岁的沈德潜第十次参加乡试,终于中举。同年八月参加会试(全国考试)登第。乾隆帝在批阅殿试卷时,对其文采与“名士沈德潜”的声誉早有耳闻,钦定为二甲第八名进士(赐进士出身),选翰林院庶吉士。这一老翁及第的“佳话”轰动朝野。
- 乾隆“恩遇”与位极人臣(1740-1769):
- 入仕之初的眷顾: 沈德潜以高龄入仕,备受乾隆帝特殊恩宠。乾隆七年(1742年),散馆考试,授翰林院编修。乾隆帝称赞其诗作“比张说之视沈佺期矣”,将其比作唐朝的宫廷诗人。
- 御前宠臣与“诗友”: 乾隆帝爱好诗歌且常自命风雅,沈德潜深厚的诗学修养和严谨敦厚的风格深合帝心。君臣频繁唱和,乾隆帝常请沈德潜润色其诗作(甚至有传沈德潜替帝捉刀),甚至说“朕于德潜,可谓以诗始,以诗终”,赐其“御制诗稿”命作序(沈德潜的序文被时人称为“从古文人未有之荣”)。沈德潜成为名副其实的“御用诗人”和帝王诗学品位的代言人。
- 平步青云: 在乾隆帝的超擢下,沈德潜官运亨通,打破常规,连年升迁:
- 1743年:迁左中允、侍读。
- 1744年:迁左庶子、翰林院侍讲学士。
- 1745年:授内阁学士,教习庶吉士。
- 1746年:以原品(内阁学士品级)致仕,但乾隆帝命其校御制诗集,并谕“朕与德潜,以诗始,以诗终”,特许其参与编纂御制诗文集(如《御制诗集》和《国朝诗别裁集》编校),使其虽退犹荣,影响力不坠。
- 1751年:乾隆帝南巡,沈德潜迎驾,被召见,加礼部侍郎衔,食正二品俸禄。
- 1756年:再迎南巡,赐祭食,进《西湖志纂》,加礼部尚书衔。
- 1761年:再次迎驾,乾隆帝赐诗称其为“大老”,并封赠三代。
- 致仕归养与持续尊荣: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沈德潜84岁正式退休回苏州养老。但乾隆帝对其恩宠丝毫未减:
- 1759年:乾隆帝再次南巡,沈德潜迎驾于常州,赐“九叟诗”。
- 1760年:受旨在家乡校刊《御制诗集》。
- 1765年:乾隆帝第四次南巡,时年93岁的沈德潜仍旧在籍迎驾,被晋封为太子太傅,赐其孙举人出身,赐诗有“儿孙列里老菜童”之句,并书“寿考遗音”额赐之。其孙(沈维熙)得顺天乡试举人。
- 身后殊荣与转瞬荣辱: 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九月七日,沈德潜病逝于苏州家中,享年97岁。乾隆帝深为悼念,追封太子太师,祀贤良祠,谥“文慤”。乾隆帝亲撰祭文,称其“寿终清职”。其家族受封赠三代,备极哀荣。
- 身后劫难:《一柱楼诗》案与身毁名裂(1778):
- 沈德潜死后第九年,即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江苏东台发生徐述夔《一柱楼诗》文字狱案。徐述夔诗中多有“悖逆”之语(如“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等),案发时徐述夔父子已死,但仍被戮尸枭首,子孙处斩,牵连甚广。
- 乾隆帝查悉沈德潜生前曾为徐述夔作传,并在传中赞扬徐述夔“品行文章皆可法”。这让乾隆帝极为震怒,认为沈德潜“昧于知人”、“谄奸逆”,辜负了“皇恩”。
- 乾隆帝下令:削去沈德潜所有追封官衔、谥号;将其名字自乡贤祠中撤出;销毁其所有御赐的祭葬碑文及碑身(“扑其墓碑”);将其所著《咏黑牡丹》诗中“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原意为咏花,被附会为排满)挑出指责为“隐含诽谤”。一代帝师文豪,身后遭遇了最为惨烈的政治清算,声名扫地。
主要成就
- 诗学理论:“格调说”的系统阐发:
- 核心主张: 沈德潜诗论的核心是“格调说”,旨在恢复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强调诗歌的政治伦理教化作用(“诗教”)。
- 具体内涵:
- “格”:体裁规范、章法结构。 要求作诗要讲究体式(体裁)、立意布局(章法),主张向盛唐(李白、杜甫)及明七子(李梦阳、王世贞)学习雄浑阔大的气象和严谨法度。
- “调”:声律音韵、风神情韵。 重视诗歌的音节声调之美,要求音韵和谐朗畅。同时也重视通过恰当的语言表达出符合儒家“中正平和”要求的情感状态(即“温柔敦厚”)。
- 核心目的:服务于“温柔敦厚”的诗教。 一切艺术形式(格与调)的追求,最终是为了使诗歌达到“裨益于世教人心”、“归于忠厚和平”的社会教化功能。他主张“诗必原本性情,关乎人伦日用及古今成败兴坏之故”,反对抒发个人激烈的怨恨之情。
- 具体诗学观点:
- 宗唐复古,尤推盛唐: 认为盛唐诗(尤其是杜甫)是典范,提倡“学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穷其源,犹望海者指鱼背为海岸,而不悟其见之小也。今虽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优柔渐渍,仰溯风雅,诗道始尊”(《说诗晬语》)。强调上溯“风雅”(《诗经》)传统。
- 反对空疏,强调内涵: 对王士禛的“神韵说”流于空灵玄虚有所修正,主张“诗贯浑浑灏灏,元气结成”、“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
- 主张含蓄蕴藉: “事难显陈,理难言罄,每托物连类以形之;郁情欲舒,天机随触,每借物引怀以抒之:比兴互陈,反复唱叹,而中藏之欢愉惨戚,隐跃欲传。”强调“语贵含蓄”。
- 重视人品对诗品的影响: 认为“有德者必有言”,诗品源于人品。
- 理论总结: 著作《说诗晬语》是其诗学思想的集中体现。
- 诗歌选本编选(成就最高与影响最大的部分):
- 沈德潜毕生精力倾注于编选历代诗歌总集,以所选作品体现其“格调说”和诗教观,为学诗者提供范本。
- 《古诗源》十四卷: 辑录先秦至隋代古诗谣谚七百余首,意在溯源至《诗经》以来的传统,“使览者溯流知源”。取材广泛,考证精审,是唐前古诗最重要的权威选本之一,至今仍是研究古代诗歌的重要工具书。
- 《唐诗别裁集》二十卷(初版十卷): 沈氏诗选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取名“别裁”源于杜甫《戏为六绝句》“别裁伪体亲风雅”句,意指剔除伪体(模拟形似的),学习真诗(有风雅精神的)。选诗1900余首,侧重杜甫、李白、王维、韦应物、韩愈、白居易、李商隐等大家,推崇盛唐雄浑阔大之气。初版(1751年,十卷本)更重格调,重订本(1763年,二十卷)眼界更开阔,更注重诗的多样性(增补了中晚唐许多重要诗人如李贺、杜牧、罗隐等的作品)。此书影响巨大,是清代最流行的唐诗选本之一。
- 《明诗别裁集》十二卷: 选录明诗千余首,标举前后七子(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等)及陈子龙等人作品,体现其崇尚雄浑、格调高朗的诗学观。对宋诗派及公安、竟陵派作品评价不高甚至摒弃。虽存偏见,但仍是重要的明代诗选集。
- 《国朝诗别裁集》三十六卷(即《清诗别裁集》): 选录清初至乾隆中叶诗人900余家,诗作4000余首。试图囊括清代前期各流派代表作。但此书因首列钱谦益、选入一些“忌讳人物”(如被清廷镇压的明遗民诗人)而触怒乾隆帝(认为“此选内体制错谬,及世次前后倒置者,俱应照原签改正。” “首列钱谦益,又钱名世、程周量诗亦入选,殊属非是”)。沈德潜被迫多次修改删削(特别是将钱谦益除名),重刻行世(世称“钦定本”或“重订本”)。尽管受政治干预严重,此书仍是了解清代前期诗歌面貌的重要窗口,保留了不少有价值的文献。
- 选本的价值与影响:
- 确立标准与经典化: 通过精心选择和评点,确立了符合“格调说”的诗歌经典序列(尤其《古诗源》、《唐诗别裁集》),成为几代学诗者的教材。
- 推广诗学主张: 以选本形式最广泛地传播了其诗学理论(尤其是宗唐、重格调、主诗教),影响深远。
- 保留文献: 提供了系统而相对可靠的历代诗选,特别是《古诗源》和修订后的《唐诗别裁集》。
- 对清代诗坛风气的主导: 在乾隆朝及之后相当长时间内,因其官方背景和系统性,《别裁集》系列风行天下,“格调说”几乎成为官方钦定诗论,士子靡然从风,直到袁枚“性灵说”兴起才受到有力挑战。
- 个人诗歌创作:
- 风格特征: 创作基本遵循其“格调说”。诗风温和含蓄、典雅谨严、平稳工致,讲求章法句法,注重声韵和谐。题材多应制唱酬、歌功颂德(台阁体特征)、描写景物、抒写个人情怀。
- 成就评价: 数量众多(存诗2300余首),技巧圆熟,但思想内容相对空泛,缺乏真挚深沉的个人情感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其“温柔敦厚”的美学追求,在御制诗的框架下,难免沦为对盛世的粉饰和个人顺达心情的表达,深刻性远不能与其理论高度相比。代表其创作水平的多为中年的作品(归隐前),后期应制之作价值不高。
- 代表作: 《归愚诗钞》、《归愚诗续钞》、《竹啸轩诗钞》等。较出名的单篇如《过许州》、《刈麦行》、《夏日述感》等,虽反映民生疾苦,但多点到为止,囿于“怨而不怒”。
评价
- 乾隆帝弘历:
- 评价: “朕与德潜,以诗始,以诗终。”(《清高宗实录》)。— 此语精准定位沈德潜“御用诗人”的本质,荣宠源于诗,命运系于帝王。
- 对《国朝诗别裁集》的震怒: 因首列钱谦益,“殊属非是!…着…逐一校订改正。”(乾隆谕旨)。— 揭示皇权对文选的绝对控制及其敏感的政治尺度。
- 《一柱楼诗》案后的清算: “昧良负恩!…削去官秩、谥典,扑毁祭葬碑文,以为众戒!”(乾隆谕旨)。— 展现在文字狱风暴和帝王权威下,文人身后声名的脆弱不堪。
- 袁枚(性灵派领袖,主要论敌):
- 抨击其诗学桎梏: “归愚主复古,专主格调,诗必温良…拘方有病,药则可厌。”(《随园诗话》)。— 犀利点破“格调说”可能导致创作脱离真性情、陷入形式主义的弊端。
- 隐含批评其诗才: “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仿元遗山论诗》)。— 借古讽今,讽刺沈派固守旧套、忽视诗歌本质(性灵)。
- 章学诚(史学家、思想家):
- 批判其导向与士风影响: “揣摩主司之好尚,以趋风气…主持风会者(指沈),名教罪人也!”(《文史通义》)。— 从更宏阔的历史文化层面,批判沈代表的官方导向对士人独立精神和学术风气的败坏,措辞严厉。
- 洪亮吉(学者、诗人):
- 肯定其诗坛地位与诗教意义: “沈尚书德潜以诗名天下,主诗坛数十年…非先生所甄录,几不得预骚坛之会。…必原本性情,关乎人伦日用及古今成败兴坏之故者,方为得风雅之正。”(《北江诗话》)。— 承认其主流地位及试图以“诗教”纠正浮华诗风(如神韵末流)的努力。
- 点出其创作短板: “尚书诗如海蠡测水,但见汪洋;如神龙攫珠,但见光彩。然欲求其指事切、状物工者,则亦罕焉。” — 形象指出其诗作虽格局宏大、风格典雅,但缺乏具体、精微的艺术表达力。
-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官方学术评价):
- 高度肯定其选本价值: “《古诗源》…凡风雅之遗,皆收录焉…使览者犹知考质…《唐诗别裁集》…所选大抵以雍容典雅为正宗…用以检阅,固胜于坊刻之稗贩。” — 明确认可其《古诗源》、《唐诗别裁集》在文献保存和树立诗学典范上的重大贡献。
- 对其诗学的中肯定位: “大旨在以温柔敦厚为宗,崇奉盛唐,排斥宋元…宗旨纯正…不失为雅音之津筏也。” — 承认其理论的纯正性及作为学诗入门途径的价值,同时暗示其崇唐排宋的门户之见。